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里结成冰碴。
赵子媛盯着走廊尽头的教师办公室,瓷砖上的倒影扭曲成灰蓝色的波浪,像极了母亲葬礼那天冰柜里的金属光泽。
她摸了摸校服口袋里的刀片,指腹划过锯齿边缘,忽然想起父亲昨晚替她缝补书包时,针尖扎破手指的瞬间——血珠落在牛仔布上,比水彩笔更鲜艳。
"赵子媛?
"教导主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惊得她肩膀猛地绷紧,"杨老师叫你去办公室,别让老师等太久。
"七年级五班的班主任杨敏正在批改作业,红钢笔尖在作文本上划出凌厉的斜线。
赵子媛站在办公桌前,目光凝固在对方手腕的银镯子上——那圈细链子让她想起母亲被拖进浴室时,手腕在地板上蹭出的红痕。
"说说吧,"杨敏推了推眼镜,将一本翻开的语文书拍在桌上,"开学第一周,你就在《春》的课文插图上画这些...东西?
"书页上,朱自清笔下的桃树、杏树、梨树旁,歪歪扭扭地挤着几个火柴人。
其中一个被捆在树干上,脖子缠着带叶的藤条,另一个举着剪刀正在剪枝,暗红色的汁液从树皮裂缝里渗出来,在泥土上积成小水洼。
"这是植物解剖图。
"赵子媛盯着杨敏胸前的校徽,那枚铜质五角星的尖角让她想起父亲用来撬地板的螺丝刀,"树汁是营养液。
""别跟我耍小聪明。
"杨敏的指节敲了敲桌面,"上周班会课,你在笔记本上画满了...器官图?
同学说你还标注了脾脏和胃的位置?
"窗外适时滚过一道闷雷。
赵子媛忽然闻到雨水打在柏油路上的气味,混合着办公室里的油墨味,在舌尖泛起铁锈的腥甜。
她想起八岁那年暴雨夜,父亲往垃圾袋里塞东西时,哼的正是《茉莉花》的调子。
"是生物作业预习。
"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纸,薄得透明,"我爸爸说,了解人体结构才能保护自己。
"杨敏的表情瞬间凝固。
她显然调查过赵子媛的家庭情况——单亲、母亲失踪、父亲从事建材生意。
昨天午休时,她还看见这女孩独自坐在操场双杠上,用圆规在手臂上刻什么,走近时却只看到一道红痕。
"子媛,"杨敏的语气突然柔软下来,从抽屉里拿出一颗水果糖,包装纸是鲜艳的橙黄色,"老师知道你可能...有些压力。
如果你需要心理咨询...""我不需要。
"赵子媛后退半步,臀部抵到办公桌边缘,"我没病。
"糖纸在杨敏指间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赵子媛盯着那颗水果糖,突然想起母亲生前总在她书包里塞水果硬糖,说"甜的东西能让人心情好"。
可那些糖最后都在书包里化成像脓一样的黏块,和带血的刀片、沾着烟丝的打火机挤在一起。
"明天叫你父亲来学校。
"杨敏的钢笔尖刺破作文本,在"母爱"两个字上洇开墨团,"这种情况,我们必须和家长沟通。
"暴雨在放学时倾盆而下。
赵子媛躲在教学楼檐下,看着同学们尖叫着冲进雨里,彩色的雨伞在视野里炸开又合拢,像一群慌乱的水母。
她摸出书包侧袋的电子烟,薄荷味烟雾混着雨气钻进喉咙,让她想起戒毒所宣传册上的肺部解剖图。
"没带伞?
"声音从右侧传来。
穿蓝白校服的女生不知何时站在旁边,怀里抱着一本《昆虫记》,书角卷得像被啃过的树叶。
她的头发短得露出青色头皮,左耳后有一块硬币大小的胎记,形状像片蜷缩的枯叶。
"关你什么事。
"赵子媛别过脸,却看见女生校服第二颗纽扣松了,露出锁骨下方一道月牙形的疤,和她去年用烟头烫出的痕迹惊人相似。
"习渡虹。
"女生突然伸出手,掌心躺着一颗水果糖,包装纸和杨敏的那颗一模一样,"五班的,坐你后桌。
"赵子媛盯着那颗糖,雨水顺着屋檐滴落,在习渡虹手背上砸出细小的坑。
她想起今天早自习时,这个女生把课本竖得老高,课桌里传出薯片的脆响。
当杨敏提问时,她站起来,校服拉链没拉,露出里面印着骷髅头的黑色背心。
"赵子媛。
"她鬼使神差地接过糖,包装纸在指尖发出沙沙的响声,"你也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?
"习渡虹耸耸肩,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烟盒:"老女人说我穿奇装异服,要请我爸来学校。
"她叼着烟点燃,火苗在雨幕中明明灭灭,"你猜我怎么说?
我说我爸昨晚在工地搬砖,这会儿正躺在宿舍打呼噜,要不你去给他打电话?
"工地。
搬砖。
赵子媛的太阳穴突突首跳。
父亲公司的工人确实住在郊区板房,她曾在某个深夜被父亲叫去送文件,推开门时撞见几个男人围着电炉吃泡面,墙上挂着的工作服滴着水泥浆,像风干的血痂。
"我爸不会来的。
"她听见自己说,声音里带着连她自己都陌生的挑衅,"他昨天飞去上海谈项目了,要下周才回来。
"习渡虹突然笑起来,烟从嘴角滑落,被雨水瞬间浇灭:"装什么阔太?
"她凑近半步,赵子媛闻到她身上混合着机油和烟味的气息,"你书包上的拉链头是假的,我在义乌小商品市场见过同款,五块钱三个。
"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盖过了雨声。
赵子媛的手己经摸到口袋里的刀片,却在这时看见习渡虹脖子上晃荡的钥匙串——除了家门钥匙,还挂着一枚锈迹斑斑的扳手吊坠,和父亲工具箱里的那个型号一模一样。
"走吗?
"习渡虹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,从书包里扯出一块破抹布顶在头上,"带你去个好地方,躲雨还能抽烟,比在这儿装乖宝宝有意思多了。
"她们穿过操场后的铁丝网缺口,沿着排水沟走了十分钟,来到一栋废弃的二层小楼。
外墙的瓷砖剥落大半,露出里面红砖的骨架,像被剥掉皮肤的肌肉组织。
习渡虹熟门熟路地推开后门,一股混杂着霉味和汽油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"以前是校工宿舍,"她踢开脚边的啤酒罐,楼梯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,"去年闹鬼就废弃了,你闻闻,这味道像不像停尸房?
"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里,靠窗摆着一张破沙发,墙面上用红漆喷着歪歪扭扭的涂鸦:"胆小鬼滚出去""XXX到此一游"。
习渡虹掏出打火机,点燃窗台上的蜡烛,橘色火光顿时照亮了满是划痕的课桌——有人用刀刻下"杀"字,旁边还有个被刺穿心脏的火柴人。
"瞧这儿。
"习渡虹掀起沙发垫,露出里面藏着的铁皮盒,打开来是半盒烟和几个彩色玻璃瓶,"这是我上周从化学实验室顺的,蓝色的是硫酸铜,能烧穿作业本。
"赵子媛蹲下来,指尖划过玻璃瓶身。
硫酸铜晶体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蓝色,让她想起母亲出事前买的那条孔雀鱼,临死前鳞片就是这种灰蓝色。
她忽然抓起瓶子,对着墙壁砸去。
玻璃碎裂声中,蓝色粉末像眼泪一样滑下墙面。
习渡虹吹了声口哨,却在看见赵子媛手腕上的旧疤痕时,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:"这道是用刀片划的吧?
我试过用圆规,疼得要死,还是烟头烫的过瘾。
"她撸起自己的袖子,手肘内侧整齐排列着五个圆形疤痕,最上面那个还泛着粉色的新肉。
赵子媛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撞击,像父亲用锤子钉钉子的节奏。
她摸出书包里的刀片,在习渡虹面前晃了晃,刀刃映出烛光,在两人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。
"要试试吗?
"习渡虹的眼睛亮起来,从铁皮盒里拿出一枚生锈的铁钉,"用这个划,比刀片更带劲。
"雨声突然变大,仿佛有无数只手在屋顶上抓挠。
赵子媛盯着习渡虹手里的铁钉,想起八岁那年父亲按住她的手捅向母亲时,掌心也是这种潮湿的触感。
她接过铁钉,尖端刺入皮肤的瞬间,某种温热的东西从胸腔里涌出来,比血更烫,比泪更咸。
"疼吗?
"习渡虹凑得更近,呼吸喷在她耳垂上。
赵子媛看着血珠从伤口渗出,沿着手腕滴落在水泥地上,绽开细小的黑色花朵。
她忽然笑了,那笑容让习渡虹想起巷子里的流浪猫,明明浑身是伤,却偏要昂起头发出威胁的嘶鸣。
"不疼。
"她说,声音里带着释然的轻快,"就像有人在给你挠痒痒。
"蜡烛突然熄灭了。
黑暗中,习渡虹摸出手机照亮,屏幕冷光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,在墙上投下扭曲的轮廓。
赵子媛看见自己的影子张着嘴,像是在大笑,而习渡虹的影子举起铁钉,像是要刺向什么看不见的东西。
"明天还来吗?
"习渡虹踢了踢脚边的碎玻璃,"我知道哪儿能搞到更带劲的东西,比硫酸铜好玩多了。
"赵子媛弯腰捡起一块较大的玻璃碎片,对着手机屏幕照了照。
她看见自己的脸在裂痕中支离破碎,左眼下方有颗泪痣,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来的。
那位置,和母亲照片上的痣一模一样。
"来。
"她把玻璃碎片塞进校服口袋,铁锈和血混在一起的气味让她想起父亲办公室的保险柜,"但下次我要带汽油来,烧点什么看看。
"习渡虹吹了声口哨,转身走向楼梯。
雨水从破洞的屋顶漏下来,在她短发上凝成水珠,像撒了把碎钻。
赵子媛跟在后面,听见自己的心跳渐渐和雨声同步,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裂开——不是伤口,而是一道缝隙,让她看见黑暗之外,有什么微弱的光在流动。
她们钻出铁丝网时,雨己经小了。
暮色浸透云层,远处的教学楼亮起灯光,像深海里漂浮的水母。
习渡虹摸出半块饼干,掰成两半递给赵子媛,饼干边缘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巧克力酱,在暮色中呈暗红色。
"其实我爸不是搬砖的。
"习渡虹咬着饼干,碎屑掉在胸前的骷髅头图案上,"他是个修车工,在城西开了间破厂子,浑身都是机油味。
"赵子媛咬了口饼干,巧克力酱的甜腻混着铁锈味在舌尖蔓延。
她想起父亲西装上永远洗不掉的混凝土粉尘,想起他深夜在书房打电话时压低的声音,想起那些装在黑色垃圾袋里的"建材样品"。
"我爸也不是什么老板。
"她听见自己说,声音轻得像雨丝,"他只是个...卖水泥的。
"习渡虹突然伸手勾住她的脖子,在她耳边压低声音:"那咱们真是绝配,两个垃圾场里捡来的破烂。
"赵子媛没有推开她。
她们站在暮色里,看着彼此校服上的雨水慢慢洇开,像两块正在融化的墨渍。
远处传来上课铃的闷响,却没有人动弹。
天空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前,赵子媛看见习渡虹耳后的胎记在阴影中舒展,像一片终于获得雨水的枯叶。
而她自己,正在这片黑暗里,慢慢长出第一根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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