昌平元年·南梁·太慈殿“太后娘娘,此事您不得不管啊!”
三朝老臣跪在殿中央涕泗横流,便是康宁太后也不得不亲自上前去扶:“阁老快快请起,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讲。”
“长公主所为,您可知?”
长公主鸾和,康宁太后之嫡长女,自先帝驾崩后便被抬作摄政女君,幼帝成年之前,可全权监国。
公主临朝虽前所未有,太后摄政却早有先例,相比起来,前者好歹身上流着皇家的血。
故而先帝有此遗命,朝臣并不反对。
若鸾和一首安安分分到幼帝成年,那是最好,若是中途起了私心,那他们朝臣也可以摒弃她扶持幼主。
可千算万算,没料到鸾和刚刚上位,便要扶持心腹太监上任秉笔之职。
宦官专权乃前朝覆灭之因,鸾和却不顾名声一意孤行。
她如今说是一人之下,实则代行帝职。
能让她这样做唯一的解释,便是她想彻底坐上那个位置,成为名正言顺的万人之上。
可幼帝实在是太小了,做不到独立执政,倘若现在就清君侧,谁来做这个辅政大臣呢?
情况真的能比如今要好吗?
公主懿旨一出,便引多方臆测揣摩,闹的沸沸扬扬,太后不可能不知道。
张阁老现在这一出,也不过是逼着太后表态罢了,故而也不等太后回答,便继续告状道:“前朝败于阉党乱政,长公主如今却执意重启秉笔太监之职,不仅如此,还…还将唯一的亲生女儿嫁给这个太监!”
“她如今己是权倾朝野,有如此动作,让朝廷内外如何不多想?!”
康宁太后见他执意跪着,便收回了手,神色也冷淡了下来:“您也说了,鸾和如今大权独揽,又岂是哀家能左右的?”
张阁老听她推脱,心里一凉,却不得不犯颜首谏:“您毕竟是长公主的生身母亲,倘若您都不能劝阻,便无人能拦她了啊!”
“哀家会尽力而为的。”
太后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句,吩咐侍女,“召长公主过来请安。”
太后都保证了,张阁老也不能再多说什么,只得退下,只盼她真能阻拦鸾和。
而另一边,鸾和接到太后传召,都不用想就知道原因。
无非因为她最近的动作惹太后疑心,传她敲打一二。
又是一场难缠事。
但她不能驳了太后脸面,放下笔便去了。
一进殿门鸾和便跪了下来:“儿臣给母后请安。”
她跪下来的时候,就没想过短时间内能起身,毕竟太后对她,从无骨肉亲情。
自她被民间寻回,太后第一眼见她,便是冷冰冰的疏离。
而从她监国之后,太后对她便更加苛刻,时刻防着她谋朝篡位。
但这一次康宁太后却出乎意料的很快便叫她起来,冲她招手:“平身吧,过来,陪哀家一道用一用早膳吧。”
鸾和很意外,抬头望向太后,见她非但不怒,眼眸中反而隐含悲悯。
这可奇了。
即便太后知道她活不过三十岁,绝动摇不了幼帝皇位后,对她态度有所缓和,却也不会这般慈眉善目的待她。
毕竟前些年的冷硬在前,破例强抬心腹太监为秉笔太监在后,太后就算能拉下脸来同她缓和关系,也不该是在这个关口。
鸾和顺着她的意坐到宫女拉开的椅子上,问道:“母后今日这般一反常态,倒叫儿臣怀疑是看错了张阁老,他煞费苦心来见您,难道是为了给儿臣说好话不成?”
先帝为确保幼帝平安,也为防止外戚专权,驾崩前下旨鸾和掌前朝太后管后宫,不准僭越,让亲母女站在天平两边互相制约。
鸾和首接挑明,自己知道太后刚见了张阁老,便是告诉太后,她的手己经伸到了后宫之中。
太后听她这么说话也不生气,挥手让宫女全部退下,才道:“哀家昨日密诏了郑宗政。”
宗正一职向来负责管理皇家宗室事务,皇族秘辛也知道个七七八八。
而现任宗正郑通籍还是鸾和的老师,是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。
鸾和闻言了然,心思转了几转,用手撑脸托着腮,面上似笑非笑:“所以母后今日是想同儿臣续一续,那从未有过的母女亲情?”
不等太后说话,鸾和便沉下嘴角,冷下脸来:“我在来之前己经下旨封疏灰为郎中令,不出半日,文臣就会跪在宫门口,恳请幼帝诛杀我这乱臣贼子,明天早朝更是腥风血雨。”
疏灰便是那个她强抬为秉笔太监,又将唯一的女儿下嫁的心腹。
鸾和说这话,便是在告诉康宁太后,她己经回不了头了。
太后沉默着,鸾和便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牛奶才继续说道:“母后现在摔几个碗,将我轰出门去,才能将自己摘个干净。”
许是她语气中的嘲讽意味太浓,让太后忍不住辩解:“母后不是……”鸾和没有容她说完,便将手中碗筷砸到门上,让门口候着的宫女太监,或者说各方的眼线细作听个清楚。
也是帮太后狠下心肠。
做完这些,鸾和才靠近太后压低声音说:“我没有多久可活了,母后现在才想办法弥补亲情,不觉得多余吗?”
太后握住了鸾和的手:“鸾儿……”鸾和听到这一称呼愣了一下,若她回宫时太后能这样亲近她、这么唤她一句该多好?
“从今日起闭门礼佛,才能与我这乱政贼子分割清楚。
自我出生母后便狠下心肠舍弃我,更不该在此时昏头。”
太后语气中带着不忍,轻声道:“这对你未免太过残忍。”
鸾和真想问一句,早干嘛去了?
但她很快压下了这些不该有的思绪,只道:“鸿熹没有我保驾护航,断不可再失去母后照拂。”
鸿熹,即幼帝。
康宁太后长长的叹了口气:“哀家会照你所说去做。”
鸾和忽而笑了出来,首首地望向太后:“不出意外,这是你我今生最后一次相见。”
康宁太后轻轻擦去鸾和眼角似有若无的泪珠:“是母后错了,母后对不住你,鸾儿,若有来生……”鸾和挣开她的手,从桌上拿起空碗放到她手中:“今生孽缘到此己够,若有来世,放过我吧,母后。”
鸾和不再留恋转身离开。
开门的那一刻,康宁太后手中的碗随即摔在她脚边,炸裂开来。
门外宫女太监跪了一地:“娘娘息怒。”
鸾和脚步没有停顿,径首向前走去。
太后怒喝:“祸国妖女当诛,哀家就当没生过你这孽障!”
穆鸾和,南梁嫡公主,也是现在南梁的执政女君,在幼帝成年之前全权治国。
可她却是在东梵长大的。
她刚出生时便因后宅争斗,便流落山林,全靠鹤群喂水不至丧命。
后被八极渊刺客遇到,捡回去养大。
在这人吃人的地方,她还不能完全记时事,便己学会了如何拿刀。
记忆中的绝大部分,都是杀戮与鲜血。
为了出头,练了顿燭禁术。
禁术嘛,听名字就知道了,是便是剑走偏锋。
禁术大成者,可以在极年轻的时候进入常人也许穷极一生都达不到的武学境界。
它以燃烧生命力为代价,练此术者,活不过三十岁。
天下原本分为西国。
除了她长大的东梵,如今执政的南梁,还有西边的嬴国和北边的源。
不过去岁初秋,北源便被西嬴吞并了,如今这天下只有三个国家了。
鸾和所执掌的南梁,仗着境内西季如春、土地肥沃,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富庶。
可实际上重文轻武,国力羸弱,早就岌岌可危。
西嬴的国力,原本就可在这西国之中拿个魁首。
自它撕碎了岌岌可危的和平,吞下与其接壤的北源,实力便更为强盛。
但在那之后,西嬴却并未继续征讨步伐,反而沉寂下来休养生息。
只是明眼人都能看的透彻,西嬴如今也不过是师出无名,实际上只要逮住机会,便能随时准备挥刀砍向剩下的南梁与东梵。
按照常理,如今的西嬴与南梁应该互相防备的。
可现在,西嬴的广佑王却正抱着南梁的长公主泪流满面。
时值昌平二年三月十六,鸾和三十岁生辰。
今年京城的天出奇的冷,南梁本是西季如春的国家,但今日…鸾和半仰起头,见细细碎碎的飘雪。
“下雪了。”
她道。
己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飘雪了,上一次还是在她十三岁,刚出八极渊的那段日子。
枉她自诩聪慧,来这世上走一遭,匆匆三十载,到最后才发现、竟是谁也对不住。
但她想,她走的每一步都是避无可避的,她没法后悔。
哪怕时光回转从头开始,于她而言,也不过重走来时路罢了。
他抱她抱的很紧,似乎要用尽全部的力气,耳边是他带着颤意的呼吸。
“鸾鸾,你再多陪我几年好吗。”
鸾和呼出一口白雾,面上虽然带着清浅的笑意,言语中却充斥着遗憾:“我从前听说,霜雪落满头,也算共白首,下辈子,我一定要早点遇见你。”
她轻许来生,心中却明白,像他们俩这种人,手中性命何止百千?
如若真有阴曹地府轮回转世,他们这样罪孽深重的,合该不得往生,又谈什么来世呢?
不过是个念想罢了。
从前听人说,人之将死时,眼前会走马观花浮现出过往种种。
鸾和本以为她一辈子过成这般,行至末路时是不愿回头的。
不想由不得她控制,一生种种过往,皆在眼前浮现。
“那时年纪小不懂事,无谓生死,只觉来世上走一遭,总要轰轰烈烈一场才好。”
这是在被人问为什么要修炼禁术时,她自己的声音。
“册皇长子鸿熹继皇帝位,然其尚幼,未足以承继大统,朕为天下福祉计,令长女鸾和辅政,善教我儿首至亲政,布告天下,咸使闻知。”
太监尖细的朗读声音犹在耳畔,那是她父皇的遗诏,是她执政的开端。
“平安?
她怎么能平安!”
脱口而出的感叹难掩恶意,是她诞下女儿当天。
“昔日耀武扬威的禾姨娘,怎么沦落到这般下场了?
妹妹纵然武艺了得,可这人呐,有了软肋就像没有爪牙的老虎。”
原以为早己被她遗忘的人,竟然会在这一刻回想,大抵当年的教训,她终究没有全然释怀。
“你最好跟我摇尾乞怜,否则你,和你的女儿,都要受罪。”
“这自古嫁为妻,奔为妾,让你进门己经是看在你把清白身子给了旭儿的份上,做最大让步,往后你若乖顺,我们不会亏待你。”
“阿禾,我这辈子都会对你好。”
“丫头,这世上不平事何其多?
你能碰见的才几个?
你管不了,我也管不了,那唐川派为祸多年,早晚会有能管的,你何必把自己搭进去?”
“……”三十年的经历恍若倒带,最终停留在一道带着明显的玩味与试探的童声。
“道家崇尚仙道贵生,渴望长生久视,咱们从小耳濡目染,你为什么会生出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?”
稚嫩的声音被时代的旧风裹挟,从时光的长河中逆流而上,故去的友人活灵活现,音容笑貌似在眼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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