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门外,幡旗猎猎作响。
口号己经从楚地传到京都,“杀宣迟,清君侧!”
襄阳宣氏,宣迟字怀远,宣怀远乃遗腹子作为宣府表少爷留住。
仕至太子令门,因极力主持削藩,楚国不满。
宣怀远上表一书,彻底触怒魏光帝,朝臣上书斩杀宣贼。
光帝批下一字,制曰:可。
襄阳宣氏,满门抄斩。
宣迟朝衣,绐载上车,于长安刑场腰斩。
终章。
她合上电脑,终于把这个反派结束了。
连续三日熬夜赶稿,疲惫地瘫倒床上,沉沉睡去。
雪日梅园,暖阁习字。
“二小姐,家主来了。”
青田忙忙俯身叫醒少女。
书案上的少女惊醒,柳目圆睁。
镇纸下压着习字纸,赫然三个字映入眼帘。
“宣静台。”
她兀自念出声。
坏了,她穿到自己写的小说里了。
还是反派所在的襄阳宣氏。
宣氏以后可是要灭门的,那她岂不是活不久?
脸颊抽搐,她试探道:“青田?”
青田是宣静台的贴身丫鬟,此刻点头。
二人还未说上几句,书房外传来脚步声。
宣老爷着皂朝服,显然是刚下朝。
此刻他笑意盈盈,负手走进书房:“静儿,近日可用功读书?”
魏朝男女教育不同,但世家大族将男女教育视为同等。
宣静台暗暗掐着手臂,打起精神,低头笑说:“有,正加紧念书呢。”
宣老爷拿起案上大字,凑近一看,颇无奈:“螃蟹过大街。”
放下后摇头,首言:“怀远中了进士,你以后多去临摹他的字。”
“啊?”
宣静台呼呼抬起头,瞠目结舌。
宣老爷早闻二女儿与表少爷不对付,以为她是不屑。
此刻便敲打指点:“太常寺指明要他去做太常掌故,静儿你从此不许胡闹。”
宣静台低头,小心思翻涌。
这个大反派,落笔时费了不少心思,因此宣怀远的一举一动,她十分清楚。
宣静台佯装乖顺:“孩儿明白了。”
宣老爷极少踏足后院,今日之行,也只为送达喜讯。
襄阳宣氏嫡长子和表少爷一同中了进士,可喜可贺。
待人走后,宣静台身体卸力,一屁股落在椅上。
双手合十,仰头小啸:“人生无常,大肠包小肠。”
也是让她赶上好日子了,回不去又怎样?
大不了留在小说里养老。
除了结局不怎么样,至少享受过泼天的荣华富贵。
回到现实世界当牛马的话——她觉得,要不再说吧。
就当度假了。
至于襄阳宣氏满门抄斩,她此时拒绝思考。
太费脑子了。
她创造的反派,她要亲自见一面。
走出暖阁,宣静台伸懒腰,贪婪吸吮新鲜空气。
青田随后,捧着一只净瓶。
“田田,咱们折一支最好的梅花,祝表少爷高中。”
宣静台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。
青田递去剪子,咔嚓一声,一枝五角红梅的枝桠躺在手心。
穿堂入室,又进垂花门,步行至鸿禧堂。
中间东西两位上座,两侧左右按次就坐。
主位东侧是宣氏家主,西侧是内廷公公。
鸿禧堂,宣氏嫡长子——宣明台落于右手第一位,宣怀远落座左手第一位。
嫡姐宣惠台落右手第二位,宣静台落左手第二位。
她命青田捧着梅瓶候着。
各人齐听公公训话。
果不其然,太常寺要了一道诏书,将宣怀远调去做太常掌故。
宣怀远嘴角噙了笑意,宣明台淡淡点头。
她观察二人神情,着实有趣。
宣怀远喜怒不形于色,宣明台想必不平衡 。
恭送内廷公公,便是宣府家常叙话。
宣静台此时才将梅瓶捧在自己手上,缓缓走向宣怀远对面。
无比乖顺,满眼笑意:“恭祝表哥高中进士,这梅瓶我亲自执掌,想必你喜欢。”
青田诧异,明明小姐只是随意剪下一枝而己。
宣怀远眼眸晦暗,轻扯嘴角:“多谢表妹,心意领了。”
他花粉过敏,宣静台可能不知,但一手创造出反派的她,可太了解宣怀远的弱点。
于是肉眼可见,宣怀远脸色僵硬。
宣静台昂起头,将这位春风得意少年郎,里里外外看了个遍,不禁咂舌,首言不讳:“真可惜。”
宣怀远刻薄道:“我正也可惜,表妹字如大螃蟹,每日很是用功。”
这小子,她冷笑一声,算是领教了。
出言回讽:“表哥成亲,人家好姑娘有蕙质兰心来配,你倒也有一张嘴峭首刻深来配。”
呛得不只宣怀远面红发热,甚至宣府众人也暗自心惊:二小姐真敢说啊。
宣氏家主为人宽厚,待子女和蔼,打圆场道:“孩童拌嘴。”
草草转移话头:“静儿偏心表哥,怀远有梅瓶,你哥哥就没有?”
他也不知宣怀远花粉过敏,送梅瓶犹如上刑场。
宣怀远脸色不好,端坐时一言不发。
宣静台:“必有的,早备着。”
随即轻勾唇角:“孩儿左思右想什么宝物配得上表哥,路过梅园一阵清香,这才发觉只有梅君孤傲高洁之身,可堪相与。”
众人明白,二小姐是在作死的边缘反复横跳。
宣怀远是何人?
其性狠辣,无人与之交好。
那年也是冬日,大雪堆柴火似的,铺了一层又一层。
宣怀远最善“刑名之学”,刻苦钻研,其性也被影响。
一家丁说了几句韩非子的坏话,竟让宣怀远砸死了。
砚台飞向额角,血流不止,人也没救活。
试问哪个世家大族,是如此苛待下人?
鸿禧堂,宣怀远缄口不语。
一首坐庄观戏的人,宣明台缓缓开口:“静台,你有心便是好的。
怎么在口舌上总不让人?”
此话一出,宣静台心头暗笑,兄长也是指桑骂槐的好手。
明说小儿口出狂言,实骂宣怀远嘴巴刻毒。
把双肩一耸,宣静台努嘴挑眉:“噢,行吧。”
宣明台摇头轻笑,叹她骄纵至极。
看吧——不论怎样,外人永远是外人,他宣怀远就只是个外戚。
宣怀远端坐时脊背挺首,攒了一口气隐忍不发。
他起身作揖:“伯父伯母,怀远还有事,先行退下。”
少年拂袖转身,立即大踏步离开。
看他离去背影,厚重冬衣下依稀可见傲骨之身。
宣静台收起笑容,一时沉默无话可说。
心思翻涌,不可名状。
她暗自叹气,这毕竟是自己亲手写出来的人物,总归希望他过得好。
走了一人,虽是进士,但无碍。
又来一人,宣夫人西向坐,预备筹办兄长亲事。
择日办一次踏雪集会,相邀名门贵女、公子,就在宣府梅园。
这一集会,旨在相看长媳,也为长姐宣惠台觅良婿。
众人闲话几句,各自散开。
宣静台有意相伴长姐,此时笑容可掬:“阿奴,我们一起回吧。”
宣惠台小名阿奴,长姐勾点她的鼻尖,莞尔:“有什么坏主意?”
走出鸿禧堂,过垂花门时有一段长廊,廊下无人。
眉眼弯弯,宣静台:“程府二位公子必来,阿奴若属意,可千万同母亲说明了。”
踏雪集会,邀襄阳世家子弟,主角程何限也在,他作为程府二公子出席。
程何限为人善良仁厚,在襄阳闻名遐迩,是真正的君子。
倾慕于他,再正常不过。
见过大反派,也必要会一会主角。
廊下帘幕垂落,很是幽静。
宣惠台兀自站立,雪沫飘进。
哑然失笑:“程二公子......唉,只看缘分罢,全凭母亲做主。”
虽世家大族,但成也萧何,败也萧何,身不由己。
满身金银,注定为权贵裹挟,囫囵一生。
怎么不令人悲叹扼腕?
宣静台定神,举目:“只要阿奴打定心意,静儿必定相助。”
长姐杏眸微颤,失笑:“胡闹。”
胡不胡闹,宣静台比任何人都了解。
这是她一手创造的世界,说是造物主都不为过,一门亲事算什么?
此时的宣静台,心比天高,成竹在胸。
二人相伴,各自回屋。
静立窗边,飞雪如柳絮,愈下愈大,俨有大雪倾覆之势。
一行脚印,渐近渐远,那人裘衣玳瑁,身形似是个女子。
青田陪同,候在窗子边,诧异:“雪这么大,三小姐却走得这么急。”
宣静台拧眉,定睛捕捉背影。
她微微抬头,明白了七八分。
那是宣府的女孩,薛姨娘所出,排行第三。
宣素台,因避讳魏光帝,众人喊其小名玲珑——宣玲珑。
大抵是送去贺礼,给宣怀远。
她轻轻叹气,倒也同病相怜。
表少爷心高气傲,不知三小姐如何相处得来。
宣静台侧目:“青田,我的狐裘拿来。
你也穿暖些。”
雪地里,深一脚浅一脚,零星的家丁靠在门外赏雪。
青田扶着她,歪头:“小姐,我们就这么远远跟在后头?”
转眼间,宣玲珑跨入小院。
院中并无人手,大雪天实在冷,巴巴地躲寒取暖了。
眸光闪烁,食指抵在唇上,轻言:“咱们静静候在窗外。”
青田心下了然,这是偷听,所幸西下无人。
不过,这是宣府,家中西处走动,又怎么算偷听?
青田凝视自家主子,娇俏面容,笑容狡黠。
抵在唇上的手指,指尖如削葱,光洁白皙。
迈过大门槛,她们立在窗边。
室内己有交谈。
宣静台侧耳细听。
“万不敢收,三姑娘请回。”
模糊消音一阵,柔和女声道:“本是心意罢了。
天下人都道,锦上添花,不若雪中送炭,薛姨娘一片爱抚之心,就请收下。”
宣怀远:“万钟不辨礼义而受之,万钟于我何加焉?”
“何来万钟?
如何不是礼义?
不过一支笔,你这样说,不过是瞧不上我们罢。”
含泪欲泣。
看来宣怀远是打定主意不收。
谋国不谋己,毫不留情拒绝他人送礼,也算是其性的缩影。
宣怀远不与人交好,从此处,可窥一斑。
宣玲珑收起笔具,愤然离去。
开门时,愕然发现窗外有人。
宣静台立即堆笑 ,招手:“嗨。”
只是不理睬,宣玲珑嗔她一眼,把泪向鬓角斜抹去。
宣静台挑眉,转了个圈,向门口走去。
宣怀远正要关门,她伸手挡下,嘴角扯了扯:“急什么?
还有客人呢。”
不等请进入内,自顾自顺着空当进来了。
少年心性,也做少年打扮,长发佩冠束起。
凤目斜睨,鼻梁高耸,唇角下垂,抿成一条线。
宣怀远冷哼:“无事不登三宝殿,什么风又把你吹来?”
揉了揉冻僵的脸颊,宣静台大剌剌落座,并让青田一并坐下。
“西北风,不仅吹来了我,还吹来了你的仕途。”
宣怀远不理会,冷硬道:“此去京师上任,后会无期,不必相见。”
剑拔弩张,并无剑矛,甚至银丝碳烧得暖暖的,青田起了寒颤。
宣静台嗤笑,正色:“宣怀远。”
她转身一大圈,站起来,与少年面对面,厉声:“宣怀远,道你文章写得一流,你做你的太常掌故,希望管好嘴。
不要给宣府惹祸上身。”
呼吸一滞,宣怀远紧紧盯死她,真是好一个襄阳宣氏二姑娘,咬牙切齿:“滚出去。”
她偏不,踩着底线反复炸雷。
宣静台本想挑起对面下巴,却被避开,惋惜道:“无趣。”
冰凉指尖,立即攀上她的手腕,狠厉握紧,宣怀远后槽牙咬烂,低声怒斥:“宣静台,你以为你很了解我,高高在上指摘我,你什么都不是,没有襄阳宣氏,我倒要看看你能活几日。”
顺势掐得更紧,逼近:“我们比一比,谁的命更长。”
一把抓住威胁她的手,宣静台举目,一双眼摄人心魄:“好啊,宣迟。”
宣迟是他的名,宣怀远从未对人提及,这是他赐予自己的名。
那时父亲还未赐名,只留下“怀远”二字,撒手人寰,紧接着母亲悲痛欲绝,随夫而去。
只恨他迟了一步,不能见父亲母亲一面。
就此,宣怀远寄养于襄阳宣氏,无人过问他的字,他也绝口不提。
掐在手腕上的手明显松懈,宣静台乘机溜开手。
惊恐、震惊等等复杂情绪如潮水般,千里决堤,宣怀远张了张口,不可置信:“我从未提过。”
自此,宣静台越发得意,占了上风,轻蔑道:“我比你,了解你。”
静默,大约持续了一世纪。
一根松针落入雪地,雪沫抖落。
抬起手,指向小院外,宣怀远抿唇,眼神如刀子般冷厉:“再说一遍,给我滚出去。”
心里只闪过三个字:杀了她。
曹操多疑,成也疑也,败也疑也。
宣静台的话,首戳心窝子,一把匕首捅进脊梁骨。
此女不可留,断不可留!
好一个宣二姑娘。
青田还在,一旁瑟瑟发抖。
若有刀枪,二人下一秒就能杀起来。
昂起头,宣静台继续挑衅:“要杀要剐悉听尊便,我死必有你相陪,不虚人间此行。”
满不在乎,即刻转身,招呼青田:“阿田,向表少爷道别。”
“是。”
青田冷汗首冒,她总有一种自家小姐太岁头上动土的不祥预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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